(中篇)火龙与热干面
我敲了敲文学的大门,没人应。于是我庄严地后退两步,在门前跳了一首《好运来》。
于 2022 年末用电子词典写成。
感谢叶老师的支持,他是本文的第一个读者。
一
标题是随便起的,因为最近龙哥试制热干面终于成功了,大家都很开心。他失败三次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火力太猛了。这也难怪,估计他打个喷嚏就够烧我的洗澡水,想要不过火实在有些为难。最后是巫女帮了他,做了一把节流阀调节火力,无比精确地控制在刚好收汁,令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也许这年头当巫女还得辅修个机械学之类的,天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个。
龙哥吃了第一碗热干面,可谓狼吞虎咽,啊不,龙吞龙咽。不过他吃完之后摸了摸肚皮,转而评论说这种做法不够正宗,正宗的火龙料理是在火山岩中直接烧成的,真是有点小遗憾。说实话,我开始有点怀疑他,搞了半天,是不是把热干面按字面理解成了热到干的面。不过有面吃我已经非常感激,下次再跟他推荐干脆面的做法。
你也想吃啊?这一份不行,这是给人留好的。实在想吃就吃我的吧,不过,要先听一个故事才可以。哦,你觉得按常理应该你讲故事才对,好吧,但我们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二
当时正是新年前夜,我在北境的一座城市里游荡,不知怎么的就被他盯上了。他一路追着我进了钟楼,我只好一直向上爬,气喘吁吁,直到表盘上面的塔顶。
从这昏暗的塔顶望下去,新年的城市灯火通明,广场上游人如织。我就站在塔顶的栏杆上和他对视,身后空无一物唯有令人目眩的高空。他站在暗处把我死死盯住,我当着他的面,把火花弹挂在滑翔翼上,向左放了一个,向右放了一个,又转身向后放了一个。金色的火花噼里啪啦,在离开之前照亮了他的脸。看他的眼神,仿佛对此感到有趣,一方面,我自断后路勇气可嘉,另一方面,我玩什么把戏,叫来多少人也没关系。
三束火花向下划过夜空,广场上的人群欢呼起来,或许这还是第一年有烟花可看。我放完烟花,向下摊了摊手,表示两手空空,然后,潇洒地向后倒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划过耳边,我打开身后的滑翔翼,在起伏的人群上空翻了个身,一路飘向明亮的小巷。新年的钟声在身后敲响,我不知道黑钢是什么表情,估计他没见过像我这么怕死的人,身上背一个滑翔翼,包里还要带三个,也没想到这么怕死的人有胆量在他面前慢悠悠地放烟花。好吧,人逢绝境会有些奇怪的创造力,总之我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
哦,你问黑钢是谁。忘了说了,他是北境最能打的人,没有之一。虽然黑钢的名号无人不晓,大家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武器是什么,估计见过的人都没个好下场。他也许是战斗狂那种人,我不知道,第一高手新年不用放假的嘛?或许看我放烟花就是他的娱乐吧。
好在他根本不认识我,所以我这辈子也不打算再见到他了,或者换个说法,再见他一次这辈子也就完了。
三
以上就是我生涯的高光时刻。看你一头雾水的样子,我还是从头讲起比较好,你干脆边吃边听我讲吧。筷子在那边,拿那双白色的就行。
我的人生要从十三年前说起。那年“北风”组织刚刚成立,找了一批像我这样没有身世的青年人——战争年代,这样的人太多了,多到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我在营地里过了两年,日子还不错,直到某个上午,有个带胡碴的男人带我跟上了骑兵队,他于是成了我的队长。
我们向北行进,除了赶路还是赶路。天气一天天变冷,路边的平原也渐渐被白雪覆盖,我猜我们也许到了离前线很远的地方。
我猜对了一半。没错,前线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但另一方面,我们正深入敌境数百公里。
当我终于搞明白这一点,回家已经不可能了。不过说实在的,我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可以回,所以我更感兴趣的是怎么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活下去。在我看来,这是一片没人管的野地,我们只要活好自己就可以了。
的确如此。那一两个月跟刀剑无关,我们操心的只有两件事: 睡觉和吃饭。或许也可以总结成一件事: 把自己和自己要吃的东西都弄热了。
一番艰难跋涉之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其他人。那个寒冷的早上,大家都还在帐篷里窝着,队长早早地把我拉起来,带我走进云杉森林。我知道“自己人”就在附近,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林间空地上到处都支着帐篷,我们和各色人等擦肩而过,带眼罩的有、带兜帽的有、佩剑不配剑鞘的也有。篝火的烟气在阳光中升起,有人坐在岩石上弹着七弦琴,这时队长才和我讲起来这的原因。
他指着营地中央的一座帐篷说,那里面有个巫师。透过重重人影我才看清,那帐篷是深蓝色的。队长继续说下去,我才知道他就是将要决定我命运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有些人平平无奇,有些人出类拔萃,而那些出众者要承受必然的代价,这就是力量的诅咒。这很好理解,命运的天平上没有任何一种能力是免费的,否则对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来说也太不公平。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能力和代价,最好去找一位真正的巫师。
深蓝色帐篷前排起了长队。那个冬天我就是这样,一边听着队长说话,一边排到了队尾。我看着队伍里的人,有三四十的,也有比我还小的,有的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有的人眼光迷离,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他们也和我一样,来自遥远的地方吗?
队伍很长,我忍不住要队长说说往年的经验。队长咳了几声,说我不要怕,让他先想想。
片刻沉默后他开始讲了。几十年前有个年轻人,得到的预言是: 他未来必将成为名震大陆的剑客,但是注定会死在自己的剑下。在种种英雄传奇之中,这话可是再标准不过。但我们大多数人毕竟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物,一般人的“代价” 都比较普通,也有比较奇怪的……我问他奇怪的有那些,他顿了顿说,那可多了,有些人对猫毛过敏,有些人不能喝酒,一喝就闹肚子。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插嘴说: 只是过敏而已?他白了我一眼说,那是你没见过,当年有个女孩子很有当女巫的天分,偏偏是对猫毛过敏,她可是哭着出来的。
然后队长就闭嘴不说了,丢下我一个人胡思乱想。
如果我没有任何能力怎么办,他们会再跑上几百公里把我送回去劈柴吗?恐怕不会。如果我注定是名震天下的剑圣又怎么样呢?我看着那些从帐篷里出来的人,他们小声交谈着。当年那个年轻人出来的时候,会是怎样骚动的情景,巫师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世界会以怎样的惊异注视这个幸运而又不幸的人?我一时想不通是有才能比较好还是没有比较好,天哪,马上就要有人判定我的未来,而我连哪一种情况更好都还没弄明白!现在我该许些什么愿望呢?
最后我想,无论如何,既然我来到这里,也许命中注定我不会劈一辈子的柴火。
快排到我了,我从敞开的帐篷口往里瞟了一眼,看到了巫师的脸,那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巫师之间的决斗特别无聊,根本不会像一般人想的那样轮流放烟花,无非是把手上的法术一股脑丢出去,然后等等看死的是自己还是对方。所以对于这种老家伙你很难判断他的深浅,也许他身经百战从未失手,也许他压根就没上过战场所以才活到现在。
我低头钻进巫师的帐篷,里面的空间出人意料的大。巫师拨了拨长长的胡子,示意我靠近一点。我没看到有凳子,只好干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他擦了擦桌上的水晶球,向里面凝视。
就这样过了很久,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估计这已经超过了前面人的平均用时。虽然看起来我什么也不用干,但我不敢挪位置,只好站在原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水晶球的光晕让他银色的胡子闪闪发亮,就在我看他的帽子尖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吓得我赶紧站好。我以为他要说话,可他从桌底下拽出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些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今天起这么早肯定不只为见他一个人。他写完整张纸,在背面画上一个签名,折好了往桌这边一推。我觉得我可以走了,毕竟下一个地方不知道还得排多长的队。在我要伸手去拿那张纸的时候,巫师开口了。
“我们来谈谈价格问题。”
我像被扎到一样把手缩回去。队长钻出帐篷,很合时宜地把帘子关上了,帐篷里一下子变得非常昏暗,只剩几个烛台和水晶球的光。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看来我真的再也不用劈柴,另一方面,这安排也太不厚道了,我连纸上写了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要先讨论它的代价。想想看,“他注定会死在自己的剑下,但未来必将成为名震大陆的剑客”,这话说起来多别扭。我想,如果我的前半句是这种情况,不管后半句怎样,我都不会站着走出这个帐篷。而如果反过来讲,还能让我先有些勇气。不过我又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另一种过敏而已,海鲜过敏?听起来也很合理嘛。
巫师说:
“我看了三遍,你的代价是这样的: 每当你说谎被识破,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他的语气相当确凿无疑。我还在等着,等他继续说下去,但很显然他已经把话说完了。他的眼神仿佛在说: 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会,决定还是不要等到他叫“下一位”来赶我走,于是摸起那张纸,钻出了帐篷。
我把巫师的话全都告诉了队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一种有点像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最后我问他,当年你的代价是什么?他淡淡地说:
“无可奉告。”
那天我们找了很多地方,我才知道“北风”这个组织里有各种各样的人: 间谍、杀手、雇佣兵,药剂师。当然,也有不太好分类的人,比如我。
四
后面的一年我学了好多东西。我对那张纸上的评价没什么概念,不过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
春天到了,林子里的雪化了不少,我才发觉这里其实没那么冷。
大概是这个时候,我还一直跟在骑兵队里。有一天早上,我和队长都没事干,他带我来到原野上,那里有一条冰冻的河流。我站在河岸上向下望,河里溢满了冰块和雪水。不知为什么队长说起了往年的事情,他说他比我大三岁的时候就是队长了,那年他带队经过南方的平原,一路上都是繁荣的村镇。当时他们已经走了七十几天,他不知从哪儿听来前面的清泉镇会没有酒卖,于是事先买了好几瓶,一路地背过去。结果那个镇子全镇都在过酒神节,上好的白葡萄酒,白喝不要钱。
说到这,队长顿了顿,望着河里翻滚的冰块。片刻沉默后他总结说,人这辈子就是这样,总有一些奇怪的事会在你料不到的时候发生,你能做的也只有泰然处之。他这话说的很对,可我当时一点也没听进去,因为这个事我早就听过一回了,从他的副官那里——他就是那个说清泉镇没有酒的人。
日子过得很快,一队队人马来了又去,不知是哪个月份,我的队伍也启程离开了,我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一方面,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另一方面,我还要忙着给自己学东西。
我来回刷了整整七个月,感觉把能学的都学完了。大雪又落满了杉树林,这时我才成为一个“自由人”。所谓自由人,就是他们想不清给你什么职业比较好,只好让你自己看着办。
后来?我想还是不要讲那么细了。后来我在“北风”里成了一个厉害的角色,至于有多厉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每个月都要去看那块大陆积分榜,那是几个无聊的家伙搞的统计,他们每个月都有点新消息。我前前后后用过七八个代号,如果把所有代号的分加在一起,足可以排进前十了。不过我又考虑到,可能其他人也有好几个名字,这就没法比了,搞不好前十都是同一个人。而且,他们的消息准不准又是另一回事。
我的名字在榜上起起伏伏,曾经遥远的前线也一点点向北推进,到了最后一年,我们旁边那个可怜的国家只剩下最后一座要塞。在攻城的前一天晚上,我潜入了那座城市,不过,我不是什么内应,我是来救人的。
“北风”这个组织没有什么立场,换句话说,就是两头通吃。比如说营地吧,如果他们在战线北边收留了你,他们就会说南边是敌人,如果他们在南边收留了你,就说北边是敌人。这好像也是唯一合适的说法。但对于他们来说,谁也不是敌人,又或者谁都可以成为敌人。说回这次救人的事,我猜也是谁给的多先救谁,不过具体数目就无从得知了,我手里只有名单而已。
其实救人还算比较轻松的任务,兵荒马乱的谁也不认识谁,混一混也就过关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护送最后一个人穿过巷子的时候,我中了一发飞镖,准确地说,是在肩膀上擦了一下。当时觉得没什么事,等我反应过来,血已经浸了一袖子。我领着那人走下地道的台阶,她穿着灰色的长袍,兜帽下是一头金发。我带她走进地下室,那里已经站着四个人,有两个男人互相怒目而视,似乎之间有点不愉快。这里的确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我想,不过也没得挑了。
在亡国的最后一座要塞里面,逃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我觉得他们都有点身份。我端详着那两人的面容,烛光摇晃,他们的脸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哪一个是被托付一切的死士,哪一个又是苟且偷生的弄臣?哪一个满腔仇恨,哪一个又故作义愤?我没有继续看下去,到隔壁房间止了血。
无所谓死士还是弄臣,我想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暂时还打算活着。至于活着之后要干什么,那就不归我管了。我也懒得去猜,毕竟我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我们骑行穿过雪原。把人送到地方之后,我就回了大本营休息。我睡的地方看不到星星,我仰面躺着,面前是黑乎乎的天花板。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这仗到底有什么好打。在其他的故事里,战争也许轻飘飘地,在开头一句就结束了,或者带点宿命般的黑色幽默,在结尾冷冷现身。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场战争像个流氓,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你没法用一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又或者战争就是那条街,而我才是走在街上的人。我想到了远在南方的王宫,伟大的君王啊,这场胜利不过是你功绩的一条注脚,可能连旁注都混不上,勉强算个尾注。当捷报传入宫门,被呈上灯火辉煌的筵席,不过成了故事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王得体地收下这个消息,并举杯劝众人再饮一轮。温柔的公主要对此感到不安,她将劝告她那暴烈的父王,不要滥杀无辜,而他的父亲总是对此一笑置之。
在我躺着考虑这些的时候,雪原上正进行着一次浩大的冲锋,他们无险可守的都城在烈火中燃烧。黎明时分我被人叫醒,那时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只有干涩和寒冷。站在冷风中,我得知队长在战斗中负了伤。
我马上赶往前线,一片混乱中,我在担架上见到了他。多年来,驰骋的命运让我们分离,让我们烟尘滚滚马不停蹄。说实在的,我本来已经准备和他相忘于江湖,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再见,在飞驰的终点一头撞进这个仓促而稀薄的清晨。
他勉强地笑着和身边人答话,我觉得事情不妙。我哭了,把头埋进他的披风里,他已经抬不起手,没办法再拍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小声地说:
“战争结束了。”
是啊,战争结束了,和平就应该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跟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你不打算跟我说些别的?他顿了顿说,对,还有件事情没跟你讲: 我的代价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他有些得意的目光。他说,他压根没有什么能力,自然,也没有什么代价,他和命运两不相欠。我楞在原地,思绪一下子飞回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顶深蓝色的帐篷,我的队长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手里是一张只有签名的白纸。我突然懂得了那天我猜不出的的另一个结局,在命运的岔路口,他走了那条我没有走的路。
他没能撑到日落。我们把他葬在雪原旁边的一座小山上,让他看着自己战斗过的地方。我记得他说的话,一切要泰然处之。
你放松一点,我看你都不敢下筷子了。队长生前是个大方的人,哪怕你现在笑出声来,他也不会介意的——我又在慷他人之慨了。
五
送别队长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发了高烧,被抬到军医的帐篷里。军医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听到他对我说,你中的镖里有毒。我用最后一点力气说,不会吧,我是不是要去见队长了。他的声音在我右边说,你瞎说什么呢,这不是还有医生嘛?
果然第二天我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的右胳膊怎么也举不起来。我问他,我后半辈子是不是交代在这儿了。他说,你的镖上不仅有毒,还有诅咒,不过这种诅咒都是老掉牙,早就被研究透了,你拿点墨草泡水喝就没事了。他回头看了看我,又说你怎么傻呵呵的,要是中镖的地方再偏一点,你就回不来了。我想,哪怕是个没毒的镖,再偏一点我照样回不来。
他找来了墨草,那是一种叶子很小的,墨绿色的药草,味道和茶差不多。很快我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我想,我又变成了一个神神秘秘,每天都要从自己杯子里喝奇怪东西的人,细想想也有些好笑。
总之战争是结束了,我们回到了后方。我所在的一批人约在一家旅店会合。“北风”组织有个规矩,即使是自己人,也不可以互相透露身份,所以我不好搞清楚他们是来了还是没来。
好不容易和看门大哥对了口令,我问他,这店里有哪些自己人。结果大哥笑的胡子乱颤,压低声音说: 全是自己人。他说的很对,战争结束之后,店里挤满了我们这帮没事干的人,天天大吃大喝,称兄道弟。当然,以我的年纪,当哥的机会是一点也没有。而且我喝东西很谨慎,每次都是沾沾嘴就住口,搞得最后桌上一圈人都醉眯了眼,开始推推搡搡,只有我还精神得很,在那儿干巴巴地冷眼旁观。一来二去他们也就对我不太感冒。我倒是不在乎,估计他们不知道在榜上有七个名字,而且当面耍了黑钢的就是我,这个每天嘻嘻哈哈,该说话又不说话的小子。不过我也不敢声张,一来是规矩不可破,二来搞不好那帮酒鬼里面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当然了,这样潇洒的日子过不久。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对于王室来说,我们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我的预感很对,一夜之间,北风的几个首要人物全都遭到刺杀,他们的死讯被传遍整座城市。不过我知道,这种人物都是杀不死的,死去的只有他们的身份,而增长的是仇恨,这么干的人真是嫌仗打得还不够多。不过我也不敢大意,毕竟一个炸药包在饭桌上端了司令部的先例也是有的。早有准备的我连夜卷铺盖走人。
在我逃亡的路上,“北风”变成了一个地下组织,然后就是内乱、政变,没完没了,稀稀拉拉地闹了一年,也没闹出个什么来。我渐渐明白了,真的有不希望战争结束的人,而且不在少数。说实话,如果北风再做大十倍,领导层恐怕也会盼着打仗。从这一点来看,不得不承认王室的猜忌有些道理。
我孤身一人,向南穿过那些我来时经过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它们的地名。我不打算回到我出发的地方去,那里的营地肯定早就消失了。
我沿途抵达一个又一个市镇,想象着多年前,它们在骑兵队眼中的热情和繁盛,想象着一个美酒如泉的富庶之地。军队宣告了王的统治就匆匆离开,仿佛这一切只是两尊王座之间的君子之争。战争没给这片土地带来致命伤,却留下了深深的困惑,就像一场大风,刮得人不敢抬头,虽然没有刮倒一棵树,却让人感觉所有东西的位置都不对了。人们在风停后抬首四顾,世界已经恍恍惚惚地变了样子。
一连十四天我都没能买到墨草,我的右手再次失去知觉,变得无力而冰冷。我开始有些害怕。黄昏时分我终于抵达了一座城市,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买到一点药,否则前面的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跑遍了城里的三家药店都没有找到这种墨绿色的小草。天色暗了下来,这时我在街边看到了一家调味店,架子上摆满了香辛料,好像都是些绿色的小叶片。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了店里。
橘黄色的灯光暖暖的,我在第二排货架上发现了它,那样的绿色让人很舒服。我走到柜台前,看店的是一个年轻女生,系着米色的围裙。我说,我要买点墨草。
她打量了我一下,有些拘谨地说,我们好像没有墨草。我用左手把整个盒子取下来给她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好意思,我们平时都叫它阳伞花来着。
我承认她笑起来很好看,尤其是在她自己的灯光下面。我说没关系,这些我全都要了。她爽快地打了包,帮我用绳子打了个结,交到我手上,于是我匆匆离开了。
我在旅店住下。我不打算明天就走,因为下一座这样的大城市还在很远的地方。就这样过了五六天,我计算了一下未来的路程,觉得只有一袋墨草还是不保险,于是打算再去一次调味店。我对着镜子披好斗篷,心里想着那天晚上进店时的装束,那时我一心急着卖药,头发乱蓬蓬的,斗篷也歪在一边,背包斜挂在背上。我穿戴整齐,伸手抹开镜子上的一块灰尘,从光亮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很年轻,那个女生比我小不了几岁。
我又跨进店里,直奔第二排货架的那个位置,然而那里是空的,连个盒子都没有。我从一排排货架中探出头,看店的还是那个女生,我喊到,还有阳伞花嘛?我听见她在那边回答,前几天卖光了。我走到柜台前,看见她还是穿着上次的裙子。她认出了我,眼神里有点惊讶,我突然明白了她之前在我面前迟疑的原因。我把双手放到桌上,诚恳地说,拜托了,你的阳伞花从哪里进的,能和我说一下吗?我真的很需要这个。
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会说: 那是我种的。
六
我们锁好店门,她带着我在小巷中穿行,我们到了一栋屋子的天台上。当时是下午,阳光很好,小小的天台上溢满了金色。我看到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在一箱箱泥土里,排列得很整齐。她蹲下来,我也蹲下来,她指着一簇矮矮的灌木说,这就是阳伞花,现在叶子是浅绿色的,等到变成深绿色就可以摘下来用了。我问,为什么要叫阳伞花?她回答说,如果你不摘叶子,再过五六天它就会开花,花是白色的,很好看,但是开花之后叶子就没味道了。
我们又接着聊了不少。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星,我们居然是同一年出生。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她来自南方的小镇,战争的时候她一家人丢掉了房子,后来搬到了这里。她问我的时候,我想了想说,我是个旅行家,从很远的地方来。她又问,你的远方是怎么样的?我半开玩笑地说,远方很远。
我答应帮星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条件是阳伞花要卖一半给我。我打算种够了草再走,毕竟我也没什么事急着去干。第二天我登上天台,雄心勃勃地打算扩大产能,再种一箱阳伞花。可我好像什么都学了,就是没学植物魔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浇水,手忙脚乱了半天才总算打点了一轮。我坐下来看着它们,清晨的太阳被旁边的屋子挡住大半,在柔和的光晕里,每一株小草的叶子上都挂着水珠,散发出幽微的湿润气息。这一天台种的都是些香辛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每一种香料的叶子都可以解除一种诅咒。如果在座的各位没有被诅咒呢,它们就爽快地投身到菜盘子里,混合成美好的味道。这实在是太可爱了,有点古典的优雅。
傍晚的时候我把那天收获的叶片交给星,我才得知她还在另外两个地方种了东西,都在那条巷子里。我说,得嘞,何必这么别扭,我们两个干脆一起干得了,你还能教着我点儿。她说,大旅行家,你一天天都没事做的吗?我说,你答不答应吧。她歪着头想了一下,答应下来。
我特地留着一株阳伞花的叶子没摘,过了一星期,它果然开花了。白色的花圆圆的,只有硬币大小,被整颗植物骄傲地擎在头顶,怪不得它有这个名字。星很快就发现了,说,哟,你忘记摘叶子了。我说我是故意的。她蹲下来看了看那朵白色的花,说她很久没见过了,还挺好看的。她问起我要那么多叶子干嘛,我如实告诉她,我中了一发有诅咒的镖,但我没讲飞镖是谁的,因为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惊奇地看着我的右臂,我说,看吧,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也经常到她店里去。她的店不仅卖调料、还有各种食谱,每天随机的烘焙单品,我觉得称作烹饪技术中心更准确一些。她的橱窗里有很多菜谱,正中央画好了菜的模样,旁边仔仔细细地写着每一步的做法,这是渔人吐司,这是北地烟熏鸡,应该每一张都要做很久。偶尔有别的年轻人来店里聊天,聊着聊着大家就一起点火做饭,这时候如果我在的话就只好抓紧擦各种东西,柜台货架都擦上几遍,把自己装成个店小二。星有空去仓库里拿东西,我小声和她说,我听见你教他们了,他们做菜怎么比我还不会啊。她瞪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呢,人家不会可以学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说,要不你今天就在这吃吧。我说我自己有东西吃。她盯住我的眼睛,说,大旅行家,下次请你来露一手。
第二次我去了。我所谓的做饭就是混饱肚子而已,所以还是一切听她指挥。我跟她说,你不要和他们介绍说我是大旅行家啊,我脸上挂不住。她笑笑说,好,我就说你是新来的。那天晚上我大吃了一顿,味道确实不错,我有点后悔上次没留下来。
我发现她生气的时候会抿着嘴跺脚,她低头看东西的时候总会撩一撩头发,她转过头来瞧我的时候,头发就会嘭地一下散掉,双眼里盈满笑意。我想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她在我脑海里漫步,踮起脚看看这个,蹲下来碰碰那个,可我还没想好该把她安排在哪儿。
不知不觉就快到新年了。新年的前一天晚上,星约我出去走走。我们快活地穿过灯火通明的小巷,此时此刻我们只是两个自由的年轻人。我和星来到了广场上,那里已经站了好多人。我望着广场对面的钟楼,问她说,你们这里之前放烟花吗?她说没有喔。我说,我之前住在一座北方城市,那里每年都会放烟花。我的话才刚说完,面前的夜空就亮了起来,我们和人群一起抬头仰望,那可不是三朵金色火花,那是十几束流星从钟楼背后升起,在半空中哗的一声绽开。
新年的钟声敲响,我环顾四周,人群起伏着交谈着,大家的话都说不到尽头。当年我就是看守着一座这样的城市,某个下雪的晚上我接到一个找人的委托,那人含糊其辞,却满心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我只好旁敲侧击地说,朋友,我又不是许愿池,你连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给你找?然而名字并不是等到挂失的时候才有用的。那天流星在夜空中升起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想要为这瞬间起一个名字。星回了店里,我一个人在夜空下逛了很久,没有再看到烟花,直到广场上的人群都散尽了,我还是两手空空。这感觉很是奇怪,好像整个世界就摆在你面前而你却认他不出。
几天后我一个人出了城,向东走了二十里,觉得够远了。我登上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块空地,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太阳爬上天顶,晒得我背上有点发烫。我想到了数百公里的逃亡,想到了进城时的忙乱,想到了我所见证的城市的每一次日落……我觉得我有些糊里糊涂,事情就这样过分简要地发生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有点小小的荒唐。我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我的阳伞花早就攒够了,但我骗她说没够,其实如果再攒下去,就是横渡南海我也喝不完。
我想起了雪原上的往事,我们几个年轻人坐在挂满雪的杉树下面聊天,有人说他喜欢上了一个隔壁队伍的女生,我们就围过去问他,问着问着就问到了他喜欢的原因。那人说,她是怎样的温柔,怎样的好看,而且好看最好又是在那几点,她会弹七弦琴,他们有怎样的约定和有趣的经历……一通话讲得主次分明逻辑严谨滴水不漏,而且是一气呵成。我当时很佩服他,现在我有些惭愧,如果有人问我,你喜欢星吗?我必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那人说,算了,就当你喜欢吧,那你能说说理由吗?我想了半天,只好说她很会做饭,但是我根本就没有专门吃过她做的菜,这甚至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我默默地望着树梢间漏下的光影,想到,或许并不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想想看吧,新年的人群熙熙攘攘,而你不需要任何提示,不需要知道她很温柔或者会弹琴,就可以一眼把她认出来。你确信那就是她,这不已经很神奇了么?如果有一种力量能让你从全世界中把一个人认出来,那已经很足够了。
我用带来的铲子挖了一个坑,找来一个石块当做是墓碑,用剑在墓碑上刻着: “拥有七名的北方人,长眠于此。”,然后把我的佩剑和罗盘都放到了坑里。我把罗盘的指针摘了下来,那是“北风”组织的通信工具,已经大半年没有亮过了。按道理来说,破坏罗盘意味着背叛,他们会找到信号消失的地方,并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不过我觉得,既然战争都结束了,他们也不会抓着我这个还算尽职的老成员不放,况且即使他们找到这里,看见墓碑就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把土填好压平,又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开。我要赶在日落前回城,不然,就要错过今晚的大餐咯。
七
后来故事就讲到了你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我们第一次拜访龙哥的时候星有点紧张,她虽然在探险手册上看过什么龙啊精灵啊,却没有想到一头真实的火龙会离她的城市这么近。说实在的,既然有巫师就应该有火龙,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穿过偌大的试炼场来到那扇门前,星拽着我的兜帽,让我打头阵。我说,你就是为了学火龙料理才大老远来的嘛,现在见到了真龙有什么好怕的。这头龙人很好的,老朋友了。我拍了拍石头门,喊了一声: 龙哥,在吗?没等回答,不由分说就把门推开了。星探头朝里面张望,只见一头白色的龙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泡面盒。我们面面相觑。
龙哥咳了一声说,等一下,我先换个衣服。我赶紧把门合上,脸上有些发烫。过了两分钟,他把门打开了,身上已经变成暗红色,宝石般的鳞片闪闪发光。他说: 欢迎!然后把并排站着的我们请了进去。我摸了摸他的脊刺说,这一身可真够帅的。他白了我一眼。我回头望着屋外广场上奇奇怪怪的纹饰和尖锐的石柱,说,龙哥你是懂装修的。他三分得意地说,那是当然。
很快我们就坐在了这张桌子前面,就跟你现在一样。我说,你们聊吧,我去倒茶。我去隔壁房间找岩茶,听见龙哥在大谈特谈他火龙料理的传承,食材如何珍稀,火候如何精到,可当我端着茶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聊起了别的。
龙: 啊,听你说好像我们都是抱着一堆财宝天天睡觉的物种,那也太无聊了,而且一直睡觉会饿坏肚子的。
星: 嗯,我爸和我讲过勇者讨伐恶龙的故事,那是真的吗?
龙: 也不能说是假的,有些时候童话故事比手册里写的东西含有更多真相。打龙是勇者的必考科目,他们过不了我这关就没法毕业,每年在我手上挂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星: 怪不得我一个勇者也没见过,原来这么难考……不过故事里面勇者最后把龙杀掉了啊。
龙: 哈哈,这你也信,他要是干掉了我这么大的一头龙,还至于只拿到几个鳞片羽毛什么的。鳞片的话,我每个月都不知道要掉多少,我把它们攒起来,通过试炼的人,谁喜欢就送谁几个,就这么简单。
星: 那龙血怎么办?
龙: 哟,你还挺专业的。其实嘛,就是多吃点补血的东西,每个月义务献一下血而已。没办法,要是不这样,方圆几十里的附魔店就都要倒闭喽。你看,在这个年代,这就是一头火龙的生活方式。
我慢悠悠地喝着岩茶,听他俩聊天。突然,门又被打开了,王子和巫女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他们放好东西,王子也在桌旁坐下,说,今天又来了什么客人啦?他看清我的脸,一下子瞪大了双眼。我连忙把茶放在桌上,摆手说,你先别急,我知道我俩现在都想问同一个问题:
你怎么还活着?
龙: 啊,王子的故事我知道,我替他来讲,权当介绍介绍,大家没意见吧?
大家都坐下了,星把凳子朝我这边挪了挪,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样子,我则连忙去倒茶。龙哥拿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讲起来:
大厅里灯火辉煌,水晶舞池上闪烁着轻灵。开场的乐曲已经奏过,迟到的巫女围着舞池张望着,回过头,王子正坐在她右边,高脚杯随着节奏轻晃。他风度翩翩地抬手示意。巫女扶了扶帽沿,后退到暗影里。
怎么搞的啊,舞会提前了也不说一声……
王子很快上了台,身旁是一位身着红色礼服的女孩,礼貌地向他微笑。
喔,计划开始。
巫女在台下找了个坐,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一对对舞者分开又合拢。石英钟敲响了十二下,她打了个大呵欠,眼睛都有点发酸。哦,舞会终于结束了。
她掐了自己一下,认真点!不能第一天就把工作弄糟啊。
宾客陆续散了场,殿下似乎被人拉住了,一直没出来。巫女靠在黑乎乎的走廊上,从袖子里摸出了水晶球,她凝视着漂浮的图像,那是……
烤串。
王子的声音从一本地图册后面传来。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他们在塔楼的书房里讨论行动成果。
喂,计划明明是你提的,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
王子把地图册放下,面对着她。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对,命中注定喜欢的东西。公主殿下喜欢撸串喔,听起来是吃不胖的体质……
哦。
你就一点打算都没有?
王子又把头埋进了地图册里。巫女盯着图册破旧的封面,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
简直是块木头。
她又想,自己在想什么啊,堂堂王子给公主做烤串?那也太奇怪了。
可是第二天,王子就背起行囊出发了,只留下一句话: 我去东方学烤串。
巫女翻遍了塔楼里那些落满灰尘的旧书,一个人对着窗户出神,想起了过去的事。她和骑士们第一次来到宫殿的时候,其他人都去找王子报道,只有她一头扎进图书馆,没日没夜地看,直到王子进来查资料才被发现。他们互相问了许多在对方看来傻里傻气的问题,并各自感叹世界的稀奇古怪。
实现愿望是巫女的工作,在此基础上,她还颇具前瞻性。考虑到书上说,王子很可能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开始研究怎么制作南瓜马车,怎么把马车变小藏在袖子里,可惜种了三年南瓜都以失败告终。有时候她真想在塔顶大喊: 我的辛德瑞拉你在哪里!赶紧出来吧!现在的愿望都太无聊了!可惜没用。她和骑士们收到宴会邀请函的时候,就明白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辛德瑞拉毫无机会,童话毕竟是讲给小孩子听的啊。
她笑了,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想起多雾的东方海岸,想象着从雾海中显现的白帆,这样一个国家会有烤串吗?闪光的舞会上,雾国公主红色的身影像一团飘飞的火焰,她居然来自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地方……
本以为会有一场伟大的冒险来着,居然是烤串吗……不过倒也简单了,省的我操心。她打了个哈欠,可是这里的书好无聊啊。
一个月后王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提议巫女尝尝他新学的手艺。巫女摇摇头。王子说,你不吃给他吃。巫女向外望去,值班的骑士长咳了两声。她说,算了,那还是我尝吧。
王子当即穿了九个串,架火开烤,不一会就做完了。巫女埋头尝了尝,王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就这样沉默了一分钟。
呃……我觉得吧,穿得还是挺规整的。
于是第二天,王子又背起行囊出发了。巫女在塔楼里继续翻那些无聊的旧书。
就这样走了七个来回,王子的手艺大为精进,现在巫女是风卷残云般把盘子一扫而空。转眼间只剩最后一串了,她拿在手上晃了晃。
你烤了这么久,自已也吃一点啊。
王子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算了吧,我已经吃到吐了。
很快,巫女又收到了宴会邀请函。她抚摸着金色的小卡片,心里有点激动,第一个愿望就要在眼前成真了哟!她回头看了看壁炉边的王子,他还在读那本地图册。巫女突然觉得有点恍惚,事情眼睁睁地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过去了……好端端的殿下成了厨子,自己这个巫女也跟着当了品尝师。她摇了摇头,其实也挺好啦,不用爬豌豆登云梯和巨人战斗什么的。
她突然很想知道王子命中注定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她盘算了一下,觉定给公主传个小纸条,嗯,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她对着王子的背影小声念了咒语,出乎意料,水晶球很快就开始发亮,她抱着它逃到昏暗的走廊上,定睛一看:
烤串。
嗯?这两人好有缘哦。她正想着,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午夜,巫女一个人躲在冷冰冰的塔顶,水晶球放在石桌中央。
不,不可能,即使他们喜欢同样的东西,图像也不会完全一样……
巫女施了闪回咒。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水晶球里闪过的一个个图像,汹涌的亮光溢满整个房间,一个小时之后,画面又停在了:
烤串。
而且一模一样。
巫女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她挣扎着抬起头,在水晶球里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灯火辉煌的舞会上,人们眼花缭乱地旋转着。巫女对着公主念出了咒语,金色的文字悄无声息地绕过人群,飞向舞池中央。然后……
就被公主发现了!
巫女极为困惑地看着影像。公主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个小玩意(她怎么看得到?),一边踩着圆形舞步,一边使了个小动作把咒语定住。但她没有把咒语掐灭,而是让它转了个圈,附到了王子身上。
巫女看得浑身冒冷汗。世界上真的存在同时会跳舞和魔法的人吗……
她突然想到,自己当时在干嘛?于是她调转镜头,在画面里看到了打哈欠的自己。
完了,现在我们对她一无所知。所有的计划都完蛋了……狡猾的女人……
她绝望地趴在石桌上,心里乱糟糟的。不一会,天就亮了。
第二天,巫女带着两个黑眼圈去找王子。王子在大厅里烤串。巫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干巴巴地在旁边看着。王子低着头给五花肉刷蜂蜜,一边夸酱料如何精当,炭火如何省心,简直不需要人照看。末了,他举起刚烤好的串,问她要不要来一根。
巫女拒绝了,她没心情吃。
突然,一大滴油从刷子滴落到火里,激起的浓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巫女转身离开了大厅,甩给困惑的王子一个背影。
她穿过明亮的走廊,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她站在窗前,脑海里回想着刚才的情景,那一团火焰,在烧烤盘上变幻出种种怪异的形状,而且无人照看也不会熄灭……她突然惊觉,那根本就不是炭火,是被施了魔法的魔火!
可是已经晚了,屋里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身后的大门被震倒在地。巫女不顾一切地冲进发生爆炸的大厅,室内烟雾浓重什么也看不见,她吸了几口浓烟就昏倒在地。
巫女醒了。
她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
她冲出室外,看见王子的骑士团把守着一道门。他们放她进去。
王子静静地躺在水晶容器里,似乎没有受伤,却昏迷不醒。
明明已经避开了宝藏、遗迹、战斗等等容易致命的东西,可这个结局还是摆脱不掉吗……为什么……
巫女背靠石墙,擦了擦水晶球,她想知道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一群智者围着水晶容器,紧张地讨论着。为首的那个说: 投放魔火的刺客不知所踪。殿下的护符抵挡了爆炸和烧伤,可是他吸入的烟尘实在太多,受到诅咒影响,一时恐怕无法醒来。
他只能被深爱的人的吻唤醒,否则三天后的黄昏,他就会变成石头,逐渐风化为尘。
巫女冷冷一笑,切,这么老套的吗。
她突然在人群后排发现了自己的院长,他表情严肃,静静地听着。一股不详的恐惧涌上心头。
不会是真的吧。
她又想,没关系,宴会马上就会开始,公主不远万里赶来正好救他的命。一切意外都会有个好结局的……
她一边默念着,一边把镜头移向其他地方。
她看见城堡的仓库里,人们像没头苍蝇似地忙来忙去,大厅里桌椅横七竖八,一点也不像要摆宴的样子。使节们在门口争吵,他们已经顾不上外交辞令,夸张地挥舞着双臂。
公主压根没有来。
影像中的混乱不断扩散,巫女的脑海一片空白。如果院长都没有办法,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她突然清醒过来,转了转水晶球,调出太阳历。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猛地向门口冲去,拉开大门,看守的骑士们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巫女望向西方天际,缓缓下降的太阳已经在迫近地平线。
她跑回水晶容器前,跪在地上,王子苍白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他们在等什么啊,想想办法……
回忆闪过她的脑海。
她想起王子每次都耐心地看着她把烤串全都吃完,第二天他们开开心心地作别,想起她不知念叨了多少次“殿下真是个木头脑袋”,想起那天的舞会上,公主走下舞池的时候,向着躲在阴影里的她微微一笑……
她睁开双眼,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王子&巫女: 喂!
王子: 那种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巫女: 阿龙,我给你讲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内心戏,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龙: 咳,总之,后来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短暂的沉默。
王子: 总之,我就借这个理由假死了,骗过一众老实的大臣,逃离了领土和王权。也许吧,他们现在还在玩着点头摇头,平衡四个数值的决策游戏,而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筹码而已。或许本来有一天,我将要登上那个摇头晃脑的位置,谁知道呢。
王子: 离开王城之后,我们一路向东旅行,就来到了这里。感谢龙哥的热情招待,本来计划到东方海岸学帆船的,可火龙料理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们打算在这多住一会。
巫女: 只住一会可不行啊,我还没研究够呢。
王子: 好,我的故事讲完了,那你的呢?
八
或许你以为我会有一个同样精彩的故事,那你就要失望了。其实,是我在北境做任务的时候,免不了要暴露身份,这时我就要找个地方,轰轰烈烈地假死一次,然后换个代号重新做人。死法五花八门,从教堂的尖顶上跳下来啊,在隧道的火场里失踪啊,总之怎么彻底怎么来。好像有一次就找了北游的王子充当临时证人——次数太多,记不清了。
我一次次在人们眼中死去,一次次来到新的城市披上新的名字。如果一个人的过去太复杂,他就很难进入角色,而我的过去简单得无话可说,我觉得这很适合我。
我又回想起在北方游荡的日子。那些年我像风一样在城市之间穿梭,就像没有什么能抓得住我。而这一切的开始都是那个清晨,我拿着巫师写的纸,走过被踩得结实的雪渣,拜访一顶又一顶帐篷。他们站在自己的帐篷前面,端详着我的预言,点点头,以前辈的热诚语气建议我学这个那个。后来坐在城市的灯光下,我想,就是那张纸上的东西让我拥有了所有这些吗?恐怕不全是,我好像还有一些额外的小聪明,这种小聪明并没能写在纸上。这也不奇怪,毕竟预言不是万能的,总有些水晶球看不到的东西才对。
那天我们找到空地上唯一有屋顶的铺子,铁匠看了我的纸,没说话,转身从暗处抽出一把剑放在桌上。队长的刀剑也需要磨一磨,他右脚踩起砂轮,左手漫不经心地把几个铜板划拉进抽屉里。我弹了一下那把剑,清脆的声音冷冷的,让人想起闪光的峰顶。
初春的雪原上,骑兵队刚刚启程离开的时候,我一边学东西,脑海里一边挥之不去的就是巫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的代价就是……谎言和星星?恐怕连队长也没听说过。这话实在是太古怪了,古怪到你觉得很难记牢却怎么也忘不掉,尤其是它还关乎你命运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躺在森林边缘的杉树下,看着黄昏收尽星空升起,看看有没有多出来的星星,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星星……然而几年过去我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到了一座大城市,我第一时间找到天文台,去问那里白发苍苍的占星师。占星师疑惑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不过他的师父年轻时倒是看到了一颗,并因此成名。
不变的星空升了又落,银河在天穹上奔驰而过,后来我几乎忘了这事,毕竟天上的几颗星星不像是会致命的东西。有些人的代价在每一次呼吸中兑现,有些人还要等七十年,而我的代价则出奇的遥远,远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我想,这也太便宜了,简直不能算是个代价。
在我换到第五个代号的时候,那句话又浮上我的记忆。想想吧,在城市的暗影里我纠缠着多少谎言,它们要是真的全都没被识破,我也不至于换上五个名字。命运温柔也就算了,偏偏她还健忘,连这一点开玩笑似的惩罚也忘了兑现。如果命运有个天平,我的天平就像被偷偷焊住,对面的砝码掉了也没反应。我像是个逃票的人,走在游乐园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却仍然惴惴不安。我觉得我这辈子不适合逃票,我宁愿卖多一张,可是看门人笑了笑就轻描淡写地放我过去。
我担心某天突然有人告诉我,你其实是某某家族遗留的血脉,你的能力都来自古老的继承,这样一切就都说通了。可以想象得到,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我就要背上使命和秘密,成为一个心事重重的主角,而我过去蛰伏荒野的人生不过是故事的开头。哦,比起这样,我觉得还是不喝酒和过敏比较好,我情愿坐在雪地里为抱过的一只猫打喷嚏,然后我们挥手各别东西。
我又想,有没有可能巫师搞错了人,毕竟在一个上午决定别人的未来还是太过草率。但我没法接着想下去。我好像已经很不普通,我开始符合传奇故事的标准。我开始害怕,怕某天会有一束与荣耀相配的厄运命中我的身体,怕所有人隐瞒着一个悲壮的结局,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明白的好。
后来多年过去,没人找我去当继承人,我也一直小心谨慎躲开了所有的厄运——或许那一枚飞镖除外。我慢慢不再想了,因为想也没用,也许命运真的只是忽略了我吧。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世上,逃票看起来也不是我的错。
我一遍遍回忆着踏进杉树林的那个早晨,那条长长的队伍和古老的见闻。闪电一般我突然想到,多年前那个留下传说的年轻人,那个注定名扬天下并死在自己剑下的年轻人,会不会就是黑钢呢?记忆重叠在一起,我想起了和他撞上的那个夜晚,在昏暗的小巷里他一眼就看破了我的伪装,看出了我和他一样不该属于这里。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在钟楼上凝视我的时候,面具下是怎样一颗运动的心。
我想,预言里说的是剑圣,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他的武器就有线索了。不过我又想到,可能他故意不用剑,这样压根就不存在“他自己的剑”。另一方面,他如此热衷于决斗,或许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个能与他匹敌的人,并心服口服地倒在他的剑下,这样,无论如何预言都会失效。不过这样的人好像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他一直怒气冲冲地找了几十年。
他在一座座城市里寻找强敌,而我在同一些城市里假装死去。你可以逃离所有人的注视,你可以斩断自己的过去,但还有假死多少次都逃不过的东西,那就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们抵抗着各自的命运,而我的命运仿佛格外宽容,他陪我在舞台上周旋拉扯,到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台下,看着我能怎么办。他知道我只会唱对台戏,知道我不敢一个人演下去。而我呢?我应该上前一步揪住命运的领子,你不许走,我让你好好看看我怎么过这一辈子。
深蓝色帐篷里,巫师还在读着他的水晶球。预言总是只对部分人盛赞不已,但其实它并没有说其他人不可以,它只是什么也没说。多年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命运会塞给你一张白纸让你回家去,要我说,如果命运对你缄默,你就活给他看。
九
那天星抄了好几页纸回去,没过几周,她真的把龙哥口中的传说菜式做了出来。很快新菜谱就被摆上橱窗,上面画着暗红色的龙头纹章。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龙居,听到了上次故事的详细版本: 王子的指尖是怎样冰冷,巫女又是怎样打碎了她的水晶球,想要让落日的光芒留得更久一点……我想,为什么不能是巫女呢?我笑自己太老套,居然没能猜出结局。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这些别扭的诅咒,我敢说,千百年来他们的思路也算是有了一点新意。据说魔鬼们在解释条款方面总有个灵活的脑子,我觉得人也应该学一学,否则就太无趣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右臂,想到了我的阳伞花。我低头笑了,心想其实我也是被诅咒带到这里,如果不是这只手,我绝不会踏入那个小店,而是风一样穿过整座城市。我恍然发现,诅咒总是充当一切的契机,它代表着一场伟大的逃离,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情。
当年王子和巫女其实并没有马上离开那里,因为王子理论上是石化了的,如果说石人长腿跑了个没影,那也太过离奇。所以,赶在日落之前,他们用魔法为王子雕刻出一座石像,代替了他的位置。后来人们把石像立在广场上,那里被开辟成一个花园,王子的良弓和宝剑就放在他的脚下,有花盛开的时节,他的头顶带着鲜花编成的冠冕,冬季则代以不屈的荆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吟游诗人在石像前拨动琴弦,向众人诉说那个动人的故事,诉说王子的石像为何久久地望向东方。(当然,故事里可能没有烤串)少男少女们踮着脚想要一睹王子英俊的容颜,在他们眼中,石像凝望着那个他没能等到的方向,眼里仿佛有一种遥远的哀伤。谁也不知道在一个无名的黄昏,真正的王子和巫女披着斗篷匆匆离去再未归来,而石像正是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说起来,我在图书馆里遇到过一位苍老的智者,他说他研究了半辈子终于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的爱情都会成真。我觉得他说了句废话,可是他接着说,在别的一些世界上,所有真正的爱情都不会成真,这让我陷入沉思,抬起头时他却已经消失。
我再次找到那座埋着我的剑的小山,登上山顶时已是夜晚。我在墓碑前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用金色墨水写着“色雷斯”,那是当年最后一座要塞的名字。我拆开信封,里面却空空如也。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想到,这封信能送到这里,说明“北风”已经来过,而且原谅了我的不告而别。我闭上双眼,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我很好奇这封信是谁写的。月光下,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戴着兜帽的金发少女,我们一起走下昏暗的阶梯的时候,她兜帽下的目光疲惫而哀伤,但现在我又读出了新的东西,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坚韧。那两个男人或许只是一对无关紧要的富商,而她才是这个城邦真正的继承人,孤身一人流落到荒野上。我想,她活了下来。我会不会已经改变了历史,可我也不知道历史会变成什么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碑,心想,我还年轻,我还可以学,我不是“北风”里面那些阴险的老头子,他们有一大把深谋远虑的胡子,他们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头了。而我呢,我还有大把的将来。我笑了笑,问自己,可是你学的剑与魔法怎么办?或许将来某一天,有一个向往远方的年轻人会找到我,我会教他点东西,并鼓励他去做一些真正改变世界的事。我不会在这里跟他废话,我要听到别人谈论他。
我摸着信封的一角,仿佛一个伟大的故事就要讲到尽头。当你合上一本真正好的书,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怅惘,仿佛眼前的世界正在淡去,而你却仍然深陷其中。不过生活是一口气讲不完的,却又要一口气讲下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如流水般淌过,没有“多年以后”也没有幕间休息。我想起那年初春的荒野,那里有一条解冻的河流。我像是河里的一个冰块,沉睡了多久终于化开,向前滚啊滚啊就融在了水里。或许我会一路向东汇入海洋,或许又有另一场冬天把我冻结在半路上。很多人都认识河流: 从雪山上落下的河,从杉树林中淌过的河,从城市中穿过的河,但很少人能意识到,所有这些河都是连在一起的,河水流过每一个地名正如我们的一生。
在我的城市里,新年烟花想说的话和队长是一样的: 战争结束了。混乱年代人们不再关心饭桌上好吃与否,这就是为何新来的年轻人都不懂那些锅碗瓢盆。战争已经离去,我相信饭菜的香味又会飘满每一条小巷,相信在烟火中,曾经熄灭的灯光又会重新亮起,左邻右舍的人们打过招呼又变得熟悉。我知道,那灯光里面有她的一盏,她给这个城市带来了新的味道。
战争是一场梦,我们在梦里不辨西东,而它则悄悄生长,长到盖过了日期盖过了过去,长到一切都成了微光中的回忆。有人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要我说,生活是一筒射向你的羽箭,而且是命运帮你挑选,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支会不会要了你的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上,相遇就显得尤为可贵。在世界还如梦初醒步履蹒跚的时候,我遇见了这样一个匆忙的女生,她觉得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而太阳会照常为她升起。与北风不告而别的那一天,其实我已经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闷头走下去,我迟早要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我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
我想,到头来你没法握住命运的咽喉,它没有什么咽喉可以给你握,真正的胜利是: 你穿过了它,并且毫发无伤。
走之前我点火把信烧了。我看着火光在纸上闪烁蔓延,看着金色的文字归于灰烬,我把它们撒落在大地上。
我下了山,走到半山腰,突然听见左边的密林里有一阵响动。我抬起头,月光救了我: 黑暗中闪烁出一抹金属的亮光。我几乎手无寸铁,只有一把带来的铲子。于是我向山顶跑去,赶在有人追来之前,把我的剑挖了出来。
他们现身了,一共有五个黑衣人,把我在山顶团团围住。只消几个回合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对手,很快我就将这些人全都驱散。我提着剑,心还跳得很快,紧张地想着,不,不可能是北风的人,那会是谁?谁可能知道这个地方?我想不明白,我得罪过的人已经太多了。
我终究离开了那里,不过我没有把剑埋回去,看来我还有需要它的一天。
第二天我去找了星,她正在画一个新的菜谱。我说,我的旅行要继续了,我明天就走。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我说,真的,我该走了。
说这话时我的剑就斜躺在背包里。我知道她早就看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可她不会知道我真实的秘密。我花了五分钟才让她接受这件事,她闭了一下眼睛,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是松了一口气,抬头望着街上的灯光。
她说,好吧,我今晚烤一打阳伞花饼干给你路上吃。别忘了带上几个菜谱,你要把美味带到远方哦,大旅行家。
我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帮她去做面团。
第二天我出了城,走了一整个白天,又来到龙居。龙哥那里没有任何消息。我想明天就启程离开,可是他们都挽留我多住几天,我想这一别就是永远,就答应下来。
第三天傍晚,我和龙哥坐在客厅里喝茶。突然,门被哐的一声推开,我回头看去,只见星一脸怒气地出现在门口。她拉着我的兜帽把我拽出去,我说诶诶诶别那么用力,她不听。我用余光瞟了一眼龙哥,他低头喝着茶,幸灾乐祸地笑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我被她拽到广场上。我站稳了,说,自己一个人你也敢来?她说,有什么不敢的?说回你的事,大旅行家,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吗?你真的好会骗人喔。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话,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个瞬间,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立着。
过了三秒钟,星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瞪大眼睛望向我身后的天空,于是我回过头去:
深蓝色的夜空中亮起一整条星河,星光流泻,围绕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星座。更多的星星在身后冉冉升起,如同一场倒转的大雨。我所有的谎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逃避和遮遮掩掩,此刻都升上辽阔的夜空。我的视线有点模糊。巫师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星星出现的时机,怪不得那天他用水晶球看了那么久,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我知道,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北起色雷斯的天文台,南至蛮荒海岸的孤舟。守在塔顶的占星师惊奇地放下望远镜,他不会因此成名,因为多出来的星星每个人都看得见。我闭上双眼……我停留过的每个地方,我交谈过的每一个人,一切的一切……他们能看到吗?他们还活着吗?他们会不会被困在一个看不见天空的地方?我在无数个黄昏中寻找了十年,今夜,世界的星空将因我们而改变。
后来龙哥帮忙调查了一下,那天攻击我的只是一小伙本地匪徒,他们找上我纯粹是因为我在山顶点了火。于是一切又恢复正常。我想我真够幸运,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过我又想,堂堂北风干员,被几个土匪吓得差点跑了路,真是丢脸啊。
不过,哪怕没有遇见龙哥,哪怕没有那片星河,在查明真相后我也会赶回来的,无论千山万水我也要回来。只是不知那时我的女孩,她还会不会为我等待。
尾声
我讲完故事,面前的不速之客也把面吃了个干净。我们聊起他的来历,他说他是知乎宇宙的穿越者,刚刚卷数学卷到晚上十二点,趴桌子睡着了,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离谱的童话世界。看来,还得研究一下怎么把他送回去。不过我见识过的怪人可谓车载斗量,眼前这个只能算小场面罢了。
最后,我忍不住问他,你手无寸铁又不会法术,是怎么过的龙哥那关,靠数学吗?他茫然地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没见过什么龙。我一下子慌了,抄起剑和斗篷拉着他夺门而出。
门外的广场上阳光耀眼,我见到了一位陌生少女,一袭红衣飘飘看不出是什么来头。
我按着剑柄盯住那人,毕竟上一个穿来的是普通高中生,下一个说不定就是高魔世界的特殊能力者。谁知那姑娘见了我就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还有点熟悉。我茫然地回头看了看穿越者,他居然一脸淡定面不改色,这时女孩突然在我身后喝道:
“哟,不认得我啦,你刚吃的面还是我烧的哪。”
她看我愣在原地毫无反应,换了一副认真脸。
“咳,直接告诉你吧,我就是当年的雾国公主,中了诅咒才变成龙的,亏你们还一口一个‘龙哥’地叫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笑了多少次。要说五年前,当时王室都认为我失踪了,要不然我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是吧,不然你以为王子的故事里面,公主为什么没有来呢?”
她当一条龙好像还当得挺享受。
这番话信息量巨大,我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对这种事保持淡定,只是挑了挑眉以表礼貌的怀疑。
公主懂得我的意思,眯起了眼。
“诅咒生成的龙是无性别的,没有走光风险。毕竟这是12+剧情嘛。”
“好吧,这世界真奇怪。”,我淡淡地说,脑子里还在猜测着她诅咒的条款,“我只能说,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