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
一首一首的诗，连起来，就是一辈子了吧。
雨沫
在长长的长廊那边
伸出手
或者掌心向上就可以
云层的视线在檐边裁剪
投下模糊的雨帘
你只要等在一米之远
等到流雾在微光中有了形状
全世界的雨的气息
就会扑面而来
2022.8.19 于滴水阁
坠落
如果说
神明垂下一枚沙漏，计算生死
那么生存
绝不是和许多沙子一起
静默而团实地堆积
静默而团实地老去
生存是奔向坠落
当众沙喧哗
擦过时间的隘口
我们的一生才真正开始
清晨，早餐店，坐你侧对面的人
热气腾腾地，赶一个什么会议
自习课上，围绕着你的人
啃着数学和苹果
繁忙的世界与我们擦肩而过
亿万斯年，以呼啸的速度
坠落
所谓人潮汹涌
在失重的半空
谈谈优雅
谈谈幻梦
谈谈落日与天穹
或者浅浅一笑让
流风把发梢吹动
珍惜那些义无反顾地
在交叠的时光里
陪你一起下坠的人
珍惜那个在轻盈而安静的坠落中
笑着和你对视的人
沙漏装下了
三道星环里闪光的冰凌
每一颗落入太阳的彗星
装下了，夏朝的玉末，汉代的瓦尘
装下破碎的壁画，吞没一座瓮城的风沙
海边的撒哈拉
沙丘攒动，强风吹拂
几株梦着雨季的胡杨
望一艘白船驶向远方
沙漏其实很小
今夜
天空湛蓝似海，星河如沙
尘世滔滔莫如你
悄悄，握在手心的流沙一道
2022.9.3 于无人的课室
十月
我从未伸手揽月
月亮也不会奔我而来
我不懂怎样把月亮盛在小小的杯子里
第一，我不喝酒
第二，我没有喝酒的理由
第三，我没有李白那样仙气飘飘的白玉杯
我想知道捡了多少便士才足够登月的价钱
或许有一天发大水
所有硬币都叮叮当当冲进了河
街道上的大家没事干了
就陪我看月亮吧
我会把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换成汽水
这样，闭上眼睛
月光就是橙子的味道
2022.10 于课室后排柜子上
漂流
对一只玻璃瓶来说
海滩的风充满前途未卜的意味
握在年轻人手里
半梦半醒，踏上齐膝的海水
它猛地认清自己
悬挂在浪沫、天空和朝霞之间
睁眼竟是澄澈的大海
清晨仓皇得有些模糊
它气喘吁吁，在半空中思索过去
亮堂堂的生产线，旋转着灌上果汁
被罗成一筐，在车厢里颠簸，在货架上
挤挤挨挨
直到某个人的到来
哦，它早该料到的
很少有人去洗喝过的瓶子
海面在向它迫近
它挺直身子，直面自己的命运
海水冰冷，结成灰色的液面漫过全身
那一瞬间的战栗，它仿佛触及了
在深海中浮沉的无数前辈，墨绿或透明的灵魂
触及了它们这一族类特有的素昧平生
咕嘟咕嘟
它恍然发现自己没有塞子
也没有要守口如瓶的秘密
海水灌了个透心凉
被提上海面时，沉静如冰
我提着一瓶海水走向陆地
大地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想来这也是一种反向的漂流
离开海岸的瓶子从不回头
瓶中的海洋在动车上摇晃
被它本应看护的秘密看护
我怕它有一天悄悄漫溢
沾湿我心底信纸般柔软的话语
瓶子被放在窗前
它现在有充分的时间思索
想到那些分别的同类
想到自己在陆地上的孤独漂流
想它们装过的酒
想它们被抛入大海的理由
想它们含着纸条那一刹那的
恍然大悟
也偶尔会记起那个清晨
一只现代玻璃瓶面对大海时闪过的走马灯
2023.1
水镜
水洼是城市的孔洞
积雨在这里下渗，坠入
混凝土掩埋的天空
街灯亮起的时候
从缺孔彼端，升起一片一片
明灭的天光
另一世界的夜与昼
在无名的街道上漂流
光影向人们泄露
也许城市漂浮，在镜面之上
每一场雨之中，重现一小部分
行走的我们只是一些拥有姓名的灰尘
而揽镜的是天空
每一片水洼都足以放映一朵云
镜头前移，穿过万米外的孔洞撞上自己
城市用满身碎片拼成的
雨
如果将所有水洼一起复活
每一寸地面都会忆起一种湿润的过去
由一场一场雨镶嵌而成
我沉默地穿越了绵长的雨季
十字形的天空之下
人们如流云般聚集
又滚滚散去
2023.2
九月
一枚叶片划过左脸
原谅我
很笨，没有读懂写在那背后的秋天
也许人间的叶子是有数的
同一枚叶的形象，在此处飘逝
就在彼岸挽上新枝
汇入另一种葱翠
林海无边
树用呼吸反复填满给定的轮廓
山脉是一种起伏的泛指
我还是喜欢那些一枚一枚的
可以随风命名的存在
比如机票
比如月份和箱子
2023.5
分开陆地的鱼
把硬币塞进红色座机
想象它变成一条鳗鱼
衔着钢印的年份游进海里
靠墙闭上眼睛
捉迷藏开局的寂静
滴滴，滴滴
三十秒忙音
我推开门
阳光照亮了满街的水痕
电话亭如同漆过的礁石
我会冒充看管红海的神
可人世的心愿实在太多太沉
六月的雨迹由海浪碎成
大海匍匐在我脚下已无法再分
我该庆幸没有一条名叫摩西的鱼
能摇晃海洋的唯有月亮而已
2023.6
休眠率
人们在冬夜面包店购买
睡眠时间，困在门轴里的
肥皂水，趁长夜逃逸，留下
盐分、微弱锈痕、以及吱呀的
尾声，阳台上的衣物在风中
西了又东，上铺的梦更接近
九九年的楼板，热空气，以及
天空，无人愿意夜半醒来，望见
门洞大开，这样你会在闹钟构成的
随机梯度下降中跌跌撞撞，戴上帽子
用三步降下直梯，降临在漫过脚踝的
名为早八的河流
2023.11
我不懂的十三件事
我不懂酒
我用筷子品尝它们
我不加冰，也不懂加了冰要抓紧
不懂融化的冰块正在毁掉它的调性
我把它想象为果汁和某种神奇药水的叠合
我没见过它们在一千种灯影下旋转的光泽
我不懂海
我没有坐上一条会颠簸的船，看海浪灌上甲板
我从未晕船或发现自己居然不晕船
我从未在起航前百无聊赖，花上半小时辨认飞掠港口的海鸥
我从未在起床时嗅到水藻的咸腥气味
抬头看见海面上滚落朝阳
我从未在望远镜中看到大陆远去
心中升起海雾、雷云和无名的畏惧
我不懂花
我以为四季如夏，不知花期之外沉默漫长
不懂它结苞时细微的惊喜、犹豫和反复
我不懂市场上的花往往带着它们一生的全盛
庆祝未知的新生
我不懂如何拆开一捆花束
如何丢弃，如何暂时不丢弃
我想象不出那些花还留在枝条上的样子
想象不出它们来自树冠、藤蔓还是草地
我不懂，一点摁在断枝上的花泥
可以极大地延缓枯萎
后来我葬它们时，弄丢了花瓣只埋下枯枝
我不懂雪
我以为一整场雪都如六角形般
旋转，雪球如雪花般轻盈
我不知道雪来时拥有惊人的纤滑平整
不懂在这初雪上写一个名字是何等殊荣
我无法辨认那些冻实的雪堆，直到踩中它们
我注定不会懂得
我曾拟想的雪景具有何等巧合的真实
除非我拍打一根雪松，等白沙似的雪纷纷然
落在闪光的峰顶
我不懂猫
不知道它如何无声地接近陌生的大人
我没见过它们趴在那儿舔着前爪，慢慢成年
慢慢显现自己的纹路
我没见过它们惊险的跳跃
和落地时无聊的表情
我没见过野猫的生育和家猫的死
不知道它对我们这些长生种昂贵的忠贞
和在车库里的偷情
我不懂梦
不知它天生空灵的代价是
混乱和短暂
我固执地追回那些梦境，不懂它将逐渐变形
最终分崩离析
我不知道驱散它们的不是夜晚的年龄
而是白天的命运
我盖上被子，企图用它诱惑自己
却想不出一个自然的开头
我花了一些夜晚重复，更多的夜晚解除
我不懂月亮
不懂它可以用小小的杯子盛放
我从未在天台上计数一轮轮错失的满月
只是低着头，任由它们沉没
我分不清上弦和下弦、东面和西面
我不知此刻有人为我仰望
不知月球正发生轻微的思念和地震
我从未见识过诗词中明亮的月光
因此我一旦依稀辨认出月影
就痴痴地站在操场上
我不懂清晨
不懂鸟鸣早于日升
不懂在晨雾中掩上一扇门的窃喜
无人的街道拥有清冷的自由
我不懂走到天光大亮是一种赴约
不懂在一面墙后撞见饱满的阳光是何等快慰
我不知道冒热气的早餐店何时开启
环卫工人们何时坐下休息，然后离去
我看过充分多的日落景象
却不知道，它的反演每天赐人诸多遐想
我不懂宇宙
不知道宇宙空旷，天穹拥挤
不知道星座的讯息只是错位的巧合
我过多地感叹数万公里以内的事
以为光年很近、海峡很远
为未来的人类拥有桥和列车
我以为星系是大小不同的复制品
被遥远的古人冠名
我无法想象大于一个地球的忙碌
我常常贸然感觉到
宇宙之狭小装不下现实之外的光束
我不懂音乐
不懂苦练钢琴的手指生茧的位置
不懂一些歌里住人，一些歌收留时间
不懂出租车司机对几首老曲的无限留恋
我没见过成排的乐章
拥有甜品般的细腻和山脉的恢弘
不知道乐器的诙谐也能勾人一笑
不知道无词哼唱比宣叙
更多十倍怜惜
我不懂几首流行乐拯救了一代人
不懂耳机里的节拍将地铁分隔成十几个世界
而我轰隆轰隆，到站下车
我不懂装束
不懂约会时被帽檐逗笑的女孩
不懂面试前捋了又捋的领带
不懂穿西装是礼仪更是时令
不懂可靠背后的褶皱和繁文缛节
不懂一些人被缚，一些人如云中之虹
不懂直视盛装的女生
在任何时刻都危险
我不知道她们在全身镜前的腼腆早已初次发生
更不知那最后一次腼腆已如夏末的将至
我年轻的时候
一些人忙着变白，一些人修改西装的口袋
我不懂温柔
不懂我们血脉中敏锐的天性
不懂曾为我挥霍的耐心是多么伟大的同情
不懂那些发光者是如何辨认出他人的低落
以及那一瞬间的踌躇和决心
我不懂有资格对着手机抽泣
如同摔在棉花垫上死里逃生
不懂在多年后命中灵魂的不会是柔软的轻语
而是笨拙的选择
所有我懂得的只是沉默，表示我在这，我们都还活着
我不懂时间
不知道每人都有自己的钟点
不知道分别的人们已萌生许多翠绿新枝
不知道它们也守着我离开时灰色的静止
我们互相消磨
不知道许多大门对我关了又开
不知道陌生的列车去了又来
不知道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葬礼
或短暂的新生
不知道时间可以无效
人的记号强于漫天星辰
我小心地拨弄自己的命运
我从未确证一场经年的约定
我想尽办法打听那些未知之物的名姓
打听不到时，就自己取
宇宙主要是一张庞大的通讯录
诗行通向背影，词语通向词语
或是图书馆一排整齐的书脊
我们用左肩夹着手机，向前翻着
向前行走、呼吸
直到身后有号码亮起
2024.1
岸
春天的潮汐不见得有何特别
无非是季节，海的四种质地
在这星球上一直有售
也可买到各种形状的落日
在凉风中
融金入海，一千根廊柱镀上黄金的时刻
我们穿过长廊后一切都变了
天云细碎，海岸漫长
无雪的冬天有一种冷色
当这种色泽从窗上消融的时候
海洋就浮现在公路的尽头
我要坐上那把长椅，看着易生的湿润植物
围拢在路灯、岩石
和我的腿边
十几年来我一直为每个季节
花去一个季节，可今天
我什么也不花，就这样静静坐着
像钞票那样攥着时间
当远山销隐，我再次登上那千柱回廊的时候
落日迎面而来，吹散了手中所有
留下这黄金的时刻
2024.3
谢幕
这一次你去尝三江之水
领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这一次你去归还一把剑
头也不回、所有暗室和窄门
这一次，我的心是一只水鸟
降落在所有出海口
羽毛闪烁，喙锋修长
直到海洋枯竭、所有铅色的沉默
在河床裸露
所幸雨季漫长，谢幕长些无妨
我们会找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
宇宙和它陌生的奇迹
这一次你来眺望
我来融化那些
遥远的悲伤
我们的诗歌会留在这个世界
古老的旭日和年轻的流星
在我们手腕上凝结
我们的身影在细雨中倾斜
一者熄灭，一者溶解
2024.4
难免
人生是一些分别的谷地
群星陈列在深渊之底
少数被深深掩埋的人们
执掌夜空的言语
留给他们的恒星之数
写一句话，太少
写一首诗，太多
2024.12
车站
现在，我拥有一座将欲启齿的城市
众多屏幕在夜空中泛开
切换着，默念着
所有她骄傲的影像
出租车正排队离开
驶向一首隐约的，闪耀的歌
我坐在自己的箱子上
享受这发光的
甜蜜的踌躇
2025.2